第十二回 正邪两分孰可道-《大明宗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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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观止天资聪颖绝顶,兼且自幼投入释门,好学不倦,于佛教诸宗的经文典卷无所不窥,通达大乘小乘两派教义,故而一练之下,便即深得其旨,今时的武功修为,殊已不在少林任何一位僧俗弟子之下。这时他更不多言,身形流转,大袖飘飘,拳力倏忽而至。少林寺的武功多走纯阳刚猛的路子,唯独这门“罗汉柔功”却是另辟蹊径,自成一功。此刻观止每一拳击出,都是无声无息,加之衣袖翻荡,更叫人捉摸不定拳路去向。

    明颠武功之强,在当世少林几可算得数一数二,但佛法修为大是不足,纵与寻常沙弥相比,也是远有不及,因此对这门“罗汉柔功”所知甚浅,只知习之者无数,练成者无几。此刻仓促而遇,只觉对方每一拳中都蕴蓄着一股余意不尽的柔劲,绵绵似实,虽虚却坚,自己招式使足了固然危险,但只消使得稍虚几分,对方的拳力便立时乘隙而入,当真攻也不是,守也不是,实不知该如何抵挡。

    明颠空自着急,却苦无应变之法,只得连连后退,数招之间,肩头肋间便已中了两拳,若非他功力深厚,早已身受重伤,饶是如此,也直痛得他哇哇大叫。谢慎在旁却是瞧得又惊又喜。他决想不到这温洵儒雅的僧人,身手竟是这般了得,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出来。

    二僧再拆得七八招,只见观止出拳已越来越缓,一拳打完,总要等上片刻,才再行出招。明颠却双臂急抡,掌影翻飞,犹似长出了数十条手臂一般,将全身上下罩护得风雨不透。如此一来,观止便即无隙可乘,纵然武功再高再奇,一时之间也难以奈何他得。只是两人一个急遽促迫,一个潇洒从容,相形之下,却显得异常分明。

    其时明颠已将功力发挥到了极至,每一招使出,都带得呼呼声响。周围方丈之内劲风如割,刮得谢慎三人面上好不生疼。

    三人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打法,而观止的拳招却再难递近其身,只道强弱之势业已颠转,尽皆心惊失色,暗想:“再打下去,那位大师只怕要输。”三人武功均不高明,孰不知如此催运内力,最是耗费真气,一个人内力再深,终究不能永耗不竭,而对手以逸待劳,却能立于不败之地。

    明颠是何等武功,岂会不明其中关窍,可是观止武技既精,那“罗汉柔功”更隐隐便是自己武功的克星。他不识其理,知道若是出手拆架,无论攻守,都不免束手束脚,除了如此自顾自的乱舞一通,实无别法可用。

    二人再斗一阵,明颠忽将内劲收小了尺许,显是内力已有不继。瑚心欣然跳起,拍手笑道:“大和尚,我瞧侬快要输了。侬连一个小和尚也打不过,还胡吹什么大气。我前头说有五个人的武功能胜过侬,现在瞧来,那还是说的太少了,恩……最少也有四四一十六,五五二十五个人比侬厉害。”说着朝他连做鬼脸。谢慎、白音听她所言,都感诧异,一齐转过头来,但见她满脸欢喜之色,一时颇为不解。白音问道:“瑚心妹子,你说那个大和尚快要输了吗?怎么我一点儿也瞧不出来?”瑚心嘻嘻笑道:“他马上就不成了,白音阿姐,侬若不相信,我们就来打个赌,好不好?”她虽年幼顽皮,武功也甚低微,但随侍在常无言这等大名家身边多年,见识毕竟不凡。三人之中,倒似她的眼光最高,这时已瞧出明颠渐落下风,不久便要落败。白音笑着道:“瑚心妹子的见识比我高得多,你既说他要输,那他便是输定了,这个赌我可不敢跟你打。”

    明颠对战之时耳听八方,闻得二女说话,忍不住破口大骂:“放屁,放屁!两个娘们儿一齐放屁,臭气冲天,熏死我也!”他这一分心,真气登时不纯,手上招数不免使得稍慢,胸口又中一拳。

    明颠不敢再开口说话,心里却自焦躁不已:“连这女娃娃也瞧出洒家要输,看来洒家的情形多半不妙。他奶奶的,这小贼秃恁地厉害,洒家这回倒瞧走了眼,早知如此,这一场架便不打了。不对不对,洒家便不和他打,他也定要来找洒家打的,除非洒家给他来个不战而逃。他奶奶的,洒家是什么人物,岂能不战而逃?”蓦地里脑海中又闪过一念:“这小贼秃练此功夫,难道便是专为要来克制洒家的?啊呀,我怎么早没瞧出。现下要我输给那老贼秃的弟子,岂不是正称了他意?不成不成,决计不成。”他越想越是着恼,突然暴喝一声,双臂直起,掌缘垂下,宛似两柄大斧利戟,急朝观止脸上狠劈猛砍过去。初时他只守不攻,浑身没半点破绽,此刻蛮劲发作,招式陡然大变,成了只攻不守,胸腹门户却也随之大开,看来竟是要和对方拼个两败俱伤。

    说到武学修为,二僧当在伯仲之间,但论及临敌机变,明颠却要远远胜过观止。自他十五岁拜入少林,到四十岁破寺而出,此后独闯江湖,身历大小数百余战,打架经验之丰,当世不作第二人想。他自知久战之下必然不敌,便索性兵行险招,尽弃守御,全取攻势。这一招看似是要与敌同归于尽,几近无赖耍泼,实则却是谋定后动,决无危虞,而对方不论是退是避,他更都已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。武学中原有此类围魏救赵、玉石俱焚的招数,但高手自重身份,不至生死关头,轻易决不会去使到。明颠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,什么是非仁义、气度风范,在他瞧来,却还值不上一碗狗肉,为求得胜,自是无所不用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观止悟性虽是奇高,然而久居山中,平素极少与人动手,纵是动手,那也是在同寺僧侣之间拆招练功,哪曾真正有过这等生死相搏的经历。他万万想不到在自己已稳占上风之际,明颠竟还有此败中求胜的一着。这时退避固然不能,要运“罗汉柔功”伤敌也已不及,眼见对方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涌抵面前,这一惊非同小可,急忙之中只得弯腰后仰,双手拇指同时捺出,使一招“删提岚指”,要将对方掌势卸开。两人功力原本相当,但此刻明颠全力施为,观止却是猝然招架。四道劲力相激,只听得“噗噗”两声轻响,观止丹田发热,手上一阵酸麻,向后急退出五步,看一双手时,只见两边虎口都已被震得发红欲裂。

    这一番由死到生,相去不过一线。观止险些命丧于此,待得脱险,已是遍体冷汗:“师叔他外貌粗鲁,内里却实精细,我若再有半点疏虞,不免立死当场。”当下敛神凝立,不敢再有丝毫大意。

    明颠这记出手已尽全力,本拟一招致敌死命,却见观止连根毫毛也没伤着,心里暗骂一声:“他奶奶的!”大声叫道:“小贼秃果真了得。洒家肚子饿了大半天,这便要去找些酒肉来吃,暂且失陪了。下次再见,洒家可不相饶。哈哈,哈哈……”说着转过身来,大步连跨,笑声已在数丈之外。

    观止见他明明一招占先,不想竟会抽身而去,这一来又是始料未及,心念电转之下,暗忖:“此番决不能容他走脱。”足尖一点,追将上去。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,一前一后,只眨眼的工夫,身影皆已没入了林中。

    霎时间林子里又只剩下了谢慎与白瑚二女。适才这番打斗,既是惊心动魄,又处处透着一些古怪,直叫三人看得稀里糊涂,莫名其妙。然而经此一闹,三人的心情却是舒泰许多,不再似先前那般抑闷不乐。谢慎更想自己今晚差点就叫那恶僧煮来吃了,现下他自行离去,自己这条性命总算可保无虞,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三人又重回火堆旁边坐下。瑚心拾起地上的一片片落叶,在手里胡乱把玩得一会儿,忽然抬头问道:“谢家阿哥,侬说那个大和尚还会回来么?”

    谢慎略一沉吟,道:“他打不过他师侄,逃命恐还来不及,我看多半是不敢再回来了。”瑚心点点头,一双小手托着下巴,又道:“他先前对侬这般凶,依我说呢,最好是叫他给小和尚捉住了,狠狠的揍上一顿,给谢家阿哥侬出一口气,那才好呢。只可惜我们是瞧不到了。”谢慎听她这几句话说得诚挚无比,确是出于肺腑,不由得大是感动,胸口涌起一阵暖热:“瑚心姑娘处处为我而想,待我着实甚好。”转过头去瞧她时,只见火光映照在她那张稚气未全脱尽的圆圆脸蛋上,更衬得纯洁无邪,娇俏烂漫,心中突的一荡,忙即收敛心神,把目光移开,笑道:“他不来吃我,便要谢天谢地了,但愿从此再别碰上他。不然我谢慎又黑又瘦,滋味可不大美,他吃完以后,定是要大骂‘岂有此理,气死我也’。我作了鬼还要给人这般糟蹋辱骂,岂不吃亏得很?”他为人诚厚,说话从不喜欢油腔滑调,但不知为何,在这天真少女的面前,只觉浑身轻松自在,说话便也毫无拘束,想到什么,自然就冲口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二女一听,都禁不住笑了起来。白音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谢慎,你们中原的能人真是多极,单单这两个和尚,身手竟也这么了得。我和哥哥没来中原之前,只道我们蒙古勇士已是骁勇无敌,到了中原,才知可不是这么一回事。”谢慎微微一笑,心想那两和尚都是中原顶尖的好手,寻常武士如何能与之比?但见白音神色楚楚,脸上颇有愁容,稍加思索,猜想她必是仍在担心脱欢下落,便道:“象脱欢大哥这般智勇双全的人物,咱们中原可也不多,此刻他虽身陷虎口,料来也能设法周旋,白音姑娘不必忧虑。”

    白音“恩”了一声,低头若思,过了良久,突然唱将起来:“连绵不断在眼前,乌和日图和灰腾两座山啊……”谢慎和瑚心听她陡放高歌,都不禁一呆,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却不知蒙古族人素喜唱歌,托传心情,多用此途。这首歌唤作“乌和日图和灰腾”,说的乃是草原上的一对亲兄弟,弟弟被野火烧死了,哥哥便对着乌和日图与灰腾这两座大山,整日恸哭,以寄哀思。此曲本作高亢,音调悲怆,这时被白音唱来,歌声中更带着一丝淡淡的少女愁怨,令人一听之下,便生酸楚。她性子爽直,与瑚心爱使小性儿的脾气本是大不相同,但亲人分离,自然而生凄苦之意,普天之下却是莫不皆然。

    白音唱的乃是蒙语,谢慎与瑚心自是一句不懂,但听她声调凄婉,不由自主的被她歌声所感,各自想起了自己亲人。瑚心自幼便失双亲,为常无言所收养,那也罢了,谢慎却是思潮起伏,百感并至,一时间不禁听得痴了。

    白音一曲歌罢,嘤地一笑,道:“谢慎、瑚心妹子,实在是对不住了,我刚才想到了哥哥,忍不住就想唱歌,怕是吓到你们了。”谢慎茫然回过神来,但见她眼波莹然,似带歉意,忙道:“不碍事。”瑚心却连连拍手,大声叫好,道:“白音阿姐,没想到侬唱歌也是那么好听,侬来教我唱这首曲子,好不好?”白音欣然允道:“好啊。”说完当真便教了起来。

    二女一个教得认真,一个学得有趣,竟是沉浸其中,浑忘了身外之事,直至疲乏倦极,才倒地睡了。谢慎在侧旁观,也是瞧得津津有味,待见二女睡去,寻思自己是个青年男子,虽说此处别无旁人,自己亦不存有半丝邪念,可是要与两位妙龄少女同宿一地,此事终属不便。当日在破庙之中,他曾和岚心、瑚心一屋而处,但那时他伤重难行,又有常无言相伴一旁,与现下的情形却是有所不同;转念又想,那明颠和尚适才打得一条狼腿,那么此地或有野兽出没,自己若是离得远了,却恐二女半夜有甚不测。于是在火堆中加了些枯枝,独自爬到一棵树上,倚枝而卧,心想半夜如遇动静,自己便可省觉。这般和月而眠,正是他平日里睡惯了的。

    这一夜安然无事,次日清晨,谢慎尚在睡梦之中,迷迷糊糊间忽听得有人叫唤自己名字,猛地一惊,立时醒来,但见东方微现黎明,哪里更有什么人?再俯身向四周看时,却原来是瑚心梦中呓语,嘴里不断喊着:“谢家阿哥,谢家阿哥……”

    谢慎微微一怔,心下嘀咕:“瑚心姑娘怎会在梦中叫我名字?”正觉诧异,陡然间记起昨夜明颠说的那一番话,脸上登时一红,暗道:“呸,呸,我谢慎何德何能,瑚心姑娘怎会垂青于我?再说那和尚行事不清,颠三倒四,他说的话又岂能作准?”他嘴上虽这么对自己说,心里却仍是忍不住要细辨其中意味。只听瑚心又喃喃问道:“谢家阿哥,侬说过要来岛上看我的,侬什么时候来呢?我会一直等侬,侬讲过的话,可要算数,不能耍赖的。”这几句话说得极轻,却是真情毕露,便似和谢慎相对而诉一般。谢慎又是惊奇,又是欢喜,想不到自己如此一个言微身卑之人,竟还会被人这般牵挂着,当真是连做梦也没想过的。

    瑚心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,忽然高声问道:“小师叔,怎么侬不来陪瑚儿玩了,瑚儿可时时惦着侬呢。”忽尔又成苦苦乞求:“师父,瑚儿求求侬,别赶小师叔走,好不好?”白音被她这么一吵,也醒转了过来,眼见瑚心自言自语,伸手推了推她身子,低声叫道:“瑚心妹子,你醒醒,天可亮啦。”瑚心不答,口中仍只不停说着梦话。

    谢慎正自想得出神,突见白音醒来,霎时间满脸通红,心道刚才瑚心说的一番话,可别都叫她听去了,那可真是尴尬极矣,当即翻身一跃,跳下树来,快步奔了上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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