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正邪两分孰可道-《大明宗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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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颠哼了一声,道:“要你多话什么,洒家不会自个数么?他奶奶的,洒家便只砍你一条腿,也是好的。”他明知谢慎已说中了四个,即令最后一人讲不上来,自己也不好再将他宰来吃了,因此心中极不痛快,满腔怨气正无处可泄,陡然间将头一侧,“哇”的一声大喝,对准身旁一棵大树直撞而去。
谢慎等都是大吃一惊,眼见那树腰身甚粗,他这一撞如此猛烈,岂非与送死无异?寻思道:“莫非这和尚是疯了,要寻短见?”但想此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。没等三人回过神来,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,那棵大树竟在明颠这一撞之下,拦腰而折,断成两截,再瞧他一颗脑袋,竟是完好无损,连块油皮也没擦破,一时间不禁都瞧得呆住了。
便在这时,只听右首林中传来一个柔和醇正,似吟若唱的声音,说道:“阿弥陀佛,善哉,善哉。师叔云游修行多年,仍是参不透贪、嗔、痴三毒,愈自沉陷其中而不自觉,不亦悲夫。”
谢慎等闻声一愕,各自转头望去,但见月光之下,林子里僧衣微拂,清风飒然,一个身材高瘦的僧人缓步走出,双手合十,口中低宣佛号。
谢慎微觉惊讶,凝目朝他细看,只见这和尚约莫三十来岁的光景,方脸长目,两耳贴肉,面如三秋古月,身若苍苍云松,眉心隐隐似有一层莹光湛然,令人一望之下,便生敬意。又见他左手腕上挂着一窜菩提佩珠,芒鞋履足,缁衣如雪,全身上下,竟无沾染半分的尘世之气。谢慎忍不住暗喝一声彩:“好一个宝相庄严的和尚。同是释氏弟子,他二位的相貌,实在是判若云泥,那明颠和尚十足象极一个杀人放火的凶徒恶匪,哪里又有半分出家人的模样?这位大师却俨然一派沙门大德,有道高僧的气度,只不知他何以竟会称那恶僧为师叔?”心中委实疑惑不解。
这时明颠也已看清了来人,胸口剧的一震,随即脸带愠蔑,冷笑了两声,道:“洒家还当是谁,原来是你这小和尚!是你师父令你来的么?”那僧人走到明颠跟前,躬身行了一礼,道:“善哉,善哉!弟子此行,正是所奉吾师之命,下山来寻师叔。”
明颠暗暗吃惊:“老贼秃果然还是放我不过!”脸上仍不动声色,又问:“便只你一人?”那僧人道:“此番弟子等一十八人,乃分两路,弟子只身南往,其余诸位师兄则赴中原各路找寻师叔。总算弟子福缘非浅,前后只花了半年时光,便在此处逢得师叔。”言下甚是谦恭有礼。
明颠听他只是一人,登时心中大宽,说道:“你师父只让你一人南下,那自是因你的武功远胜其他小和尚了。嘿嘿,他可瞧你得起很呐,了不起,当真了不起。”那僧人摇头言道:“阿弥陀佛,师叔此言,似见差谬。我等出家人习武,一为除魔护法,二为强体卫道,武功之高下,实属末流。若是因此而起了与人争竞之心,以至有误佛法禅学修行,那便大违世尊传道之训矣。”
明颠听了,只冷冷发笑,说道:“明信老贼秃怎地自己不来,却使一干小和尚来寻洒家?是少林寺别无人才了,还是老贼秃自觉没有面目再见洒家?”谢慎听到“少林寺”三字,心头一凛:“原来这两个和尚都是少林寺的僧人,这恶僧口中所言的‘明信老贼秃’便是自己师兄,这位大师则是他的师侄。”他于武林中的各门各派原是一无所知,但少林寺的名头实在太响,谢慎却是早有耳闻,此刻既知此节,心想怪不得那明颠身怀如此本领。
只见那僧人低眉垂目,默然不语,隔了半晌,才道:“罪过,罪过。师叔未脱三宝,如此恶语相加,岂是出家人的心怀。”明颠喝道:“洒家面前,少来放些狗屁,没的叫人听了不耐。他奶奶的,老贼秃让你来找洒家,定没好事,你有什么话,便快快说罢。”那僧人道:“阿弥陀佛,师叔对吾师言有不敬,实是万万不该,弟子不敢接口。”明颠骂道:“他奶奶的,他是你师父,又不是洒家师父。何况他本是老贼,又是秃驴,洒家自然叫他作老贼秃,有什么该不该,又有什么敬不敬的?”那僧人叹道:“师叔执于名相,尘垢未尽,大碍证道,实乃可叹。”
明颠大骂了两声“放屁”,伸拳朝空中一挥,大声道:“洒家这对拳头便是道理,你这小和尚罗里罗嗦,莫非是来找洒家晦气的不成?他奶奶的,只你一人,洒家又有何惧?来来来,洒家与你比划比划,老贼秃本领平常,倒要瞧瞧他的得意弟子功夫如何?”说着右拳前扬,左腿跨后,摆了一个“闯少林式”,凝神以待,竟是如临大敌,略无半点轻狂之态。
少林寺眼下乃以“明、观、惠、净”四字排辈,那僧人法号观止,比之明颠虽是低了一辈,但修为武功均高,实为寺中“观”字辈众僧里最杰出的弟子。明颠向知其能,心中对他原也存着三分忌惮,生怕他乘说话之际猝然出手,自己倒是不易抵挡,因此虽听他言语有礼,却丝毫不敢怠忽,先行运气,护住了周身要害。
但见观止退开了两步,双手仍作合十,说道:“阿弥陀佛,出家人不生嗔怒怨心,况且弟子份属晚辈,怎敢与师叔动手。”说着又深深一躬。
明颠见他神态诚恳,不似作伪,只道他确生畏惧,不敢跟自己动手,心想:“那是你自己没种,可不是洒家怕了你。”哈哈一笑,说道:“小和尚倒识趣的紧。既知不敢,洒家也不来为难你,便远远地滚开罢。他奶奶的,洒家一见老贼秃的弟子,连喝酒也没兴致,吃肉也没胃口了,真是岂有此理,气死我也!”
观止低头念道:“罪过,罪过。师叔当年私下山门,这数年之间,于本寺的五大戒规,身犯其中杀生、偷盗、饮酒三戒。至于那恶口戒、荤戒等种种小戒,想必定也持之不严。”说到这里,长长叹了口气,续道:“本来师叔偷离本寺,亦非大恶大过,方丈吾师慈悲为怀,决不至以追究,但师叔持律不严,犯戒太众,方丈吾师既难再加庇护,亦不忍见本寺数百年的清誉蒙污一旦,因此才颁下法旨,令弟子等下山来寻师叔。这便烦请师叔随弟子回寺去罢。”
明颠脸色铁青,听他说完,突然捧腹大笑,道:“原来当真是寻洒家晦气来的。他奶奶的,老贼秃既是令你来捉洒家,你还不动手,更待何时?”
观止摇头道:“弟子决不敢与师叔动手。”明颠一怔,怒道:“你既不滚蛋,又不动手,那是什么道理?岂有此理,岂有此理!”观止道:“善哉,善哉!惟请师叔遵方丈法旨,随弟子返回少林,听候戒律院首座发落。”
明颠听他讲了半天,仍是要“请”自己回寺,直气得脸皮焦黄,提声叫道:“洒家偏不回去,你待怎的?”明颠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那弟子只好无礼了。”
明颠抬手掩鼻,骂道:“好臭好臭,简直奇臭无比!你这小贼秃放了这许多狗屁,这一场架还是不免要打,当真有其师必有其徒,与老贼秃一般的口是心非,假仁假义。”
观止面色平和如常,说道:“师叔目下仍是少林门人,弟子自当以礼相待。然则师叔如不奉遵方丈法旨,那便自承不再是我少林弟子,弟子也就无须良多顾虑,即令动手相向,那也是无法可想。打与不打,便只在师叔的一念之间。”说着口中连宣佛号。
明颠哼了一声,道:“不是少林弟子便不是少林弟子,洒家有什么希罕?休再罗嗦,来来,洒家与晚辈打架,向来先让三招,你动手罢!”
观止恭恭敬敬的又稽首一礼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弟子只有得罪了。”明颠性情如火,见他仍是这么一副温吞如水的神情,哪里还按捺得住?大喝一声,叫道:“你屁话少说些成不成,要打便打,你不动手,洒家可不客气。”说完“呼”的一拳,便朝观止胸口击了过去。
观止见他拳到,左掌斜引,轻向他手腕切去。明颠见他这一切法度精严,出手甚捷,果是少林一流高手的风范,喊了声“好”,拳力一沉,又击向他小腹。观止不急不徐,双掌一合,已将来拳挡下,“砰”的一声,借着他这一拳之力,向后飘出了丈余。
二僧说话之时,谢慎一直在旁凝神倾听,初时他见观止吐属文雅,举止有礼,心中好生钦慕,待见两人言语说僵,竟要动手,不免着实替他担心,心想:“那明颠武功如此厉害,瞧这位大师斯斯文文的模样,怎能是他对手?”比及两人交上了手,眼睛更是一眨不眨,注目盯在两人拳脚之上。
明颠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,既已出手,便不容对方有喘息之机,一招使毕,当即猱身复上,变拳为掌,当胸平平推出。这一招“山门护法”,乃是少林派扎根基的武术,但凡少林弟子,无一不会,这时在明颠手底使出,招式虽是一般平淡无奇,然为他内劲所附,威力竟也雄猛异常。观止觑准来势,仍只双掌一合,轻轻将他掌力卸去,又再倒退了丈余。
二僧交了两招,观止便连退了两步。明颠大叫:“他奶奶的,小贼秃只挨打,不还手,是作死么?”口中呼喝,手上丝毫不缓,左掌斜斜拍出,掌到中途,却蓦地飞起右腿,横扫他腹下。这一招掌中夹腿的功夫,正是使得少林绝技“自在无定腿”。观止于他说话恍若不闻,侧身略避,已让过了击向上路的那一掌,同时双掌齐挥,轻轻一拂,又将他下路腿劲化开,顺势却再退了两步,待身子站定,口中念道:“阿弥陀佛,师叔为尊,弟子理当礼让三招,这第四招却是要得罪了。”
明颠一呆,随即大怒道:“放你奶奶的狗臭屁,洒家是什么人,要你来让招么?岂有此理,气死我也!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好歹的小贼秃。”当下高高跃起,右掌拍出,左掌疾跟而至,一招“文丞武尉”,从空中扑将下来。单见其势,就知他这一招已是使足了全力,劲力未全吐出,掌风所及,已将站在一旁的瑚心与白音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明颠与观止拆得三招,已知他招式精熟,不在自己之下,但想他年岁尚轻,功力定不如己,因此这下竟是要与他硬拼真力。谢慎见这一掌来势如此猛恶,也是大吃一惊,拉过二女,急向旁侧跃开。
观止果然不再后退,只见他身形端凝不动,足尖微微内屈,轻飘飘地朝半空发了一拳。明颠将两股掌力合二为一,力道大得出奇,他这一拳却似漫不经心,随意使发,连僧衣都没带起分毫,仿佛不用再打,高下便已分出。明颠心中一喜:“小贼秃目中无人,今日洒家便教你一个乖。”待得与他拳劲相交,却猛觉着力之处空空荡荡,如中一团棉花,自己这威猛无俦的掌力霎时间竟已不知去向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明颠知道不妙,脸色大变,立时一个筋斗向后翻出,不等双足落地,嘴里已自叫道:“这……这是‘罗汉柔功’么?你几时练成……练成这门功夫的?”观止也不追击,双手合十,说道:“弟子不过初窥门径,何敢妄言练成。”
明颠凛凛一寒,心想:“果然便是这路功夫。他奶奶的,洒家在寺里的时候,从没听说有人能练成此功,这小和尚便再聪明,又怎能够练成?但若不是这‘罗汉柔功’,少林寺更有什么武功,可以如此轻易接下洒家这一掌来?他奶奶的,洒家半世威风,今日莫要在这栽了跟头。好汉不吃眼前亏,还是走为上计最妙;他奶奶的,一见势头不对便就跑路,那岂不成没出息的脓包了?打架输便输了,没出息的脓包却决计不能做的!”便道:“小贼秃倒也有些道理。好极,好极!这场架是越打越过瘾了,再来再来!”
原来这门“罗汉柔功”乃是少林寺的无上奇学,但因修习之时异常艰繁,练功者非仅内外武功得有相当火候,更须去贪、去爱、去取、去缠,乃至勘破八苦,断绝六识,修达“阿罗汉”的杀贼、无生、应供三义,方可习之无碍,否则对自身反是有害,因此少林寺千年以降,名家高手所出无数,唯能修成这门奇功的高僧却是寥寥无几。又因少林乃属禅宗一派,尊奉的是佛教大乘教义,而“阿罗汉三义”则出小乘佛教,是以少林僧众之中,即有佛法武功皆已修至极高境界者,于这路功夫却也决难体会精要。故老相传,南宋绍熙年间曾有一名在少林挂单多年的大理菩提寺僧,一个人身兼了少林诸般绝技与这“罗汉柔功”,其时名扬天下,海内无敌。此后的数百年间,却再没一人能够修成这门神功,少林寺历代高僧中,多有习练此功不成,而引以为平生憾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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