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尝将恩怨看应少-《大明宗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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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知女子的气力不及男子,平手过招,便已先自吃了三分亏,是以江湖中的女流高手大多精擅暗器之术,一来可弥补武功上的不足,二来以远攻近,比之手脚相搏毕竟要雅观许多,三来亦能使敌人心存忌惮,动手之时便不敢过分相逼,但所使的暗器多半是梅花针、蚊须刺一类的细小器物。凌玉娘生性倨傲,自负武功不输天下间的男子,因此不屑去使那等轻便暗器,却专喜飞刀,铁胆这些大开大阖的重具,又加之她发射暗器的手法别具一功,专走阴幻歹毒的路子,往往能在悄无声息之间取人性命,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,便是丧命在她这把刃出如风,来去无踪的飞刀之下,武林中人闻之丧胆,背地都谑称之为“阎王票子”。
崔烈成名业久,在江南一带也算威望极著,适才比掌输与秦舞阳,心中已大不服气,这时众目睽睽之下,又折在一个女子手里,当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,这口恶气却叫他如何还能咽忍得下,当即大喝一声:“贼婆娘,暗算偷袭算什么本事?”呼的一声,双掌便向凌玉娘推去,盛怒之下,已是使上了十成力,只见他手心隐隐发赤,掌风中挟着一股炙热罡气。谢慎大叫一声:“啊哟!”眼见崔烈这招声势劲急,凌玉娘娇怯怯似弱不禁风,纵然本领再好,又怎能抵挡得住,只怕立时便要香销玉陨。他于两方本无好感,但恻隐之心,却是人皆有之,况且是凌玉娘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,实不愿见她就此横尸当场。
闻白微笑道:“崔烈先生何须动怒,凌仙子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。”说话之际,身形一晃,人已离座而起,左手弯到背后,伸出二指,往剑鞘上轻轻一按,船舱内登时剑光四作,只见他背上的那柄铁剑恰似一道白虹脱鞘飞出。闻白右手抓过剑柄,反手斜削,将剑锋对准崔烈的掌势来路一架。此剑长逾四尺,阔达六寸,剑背极厚而锋刃细窄,通体乃以精铁锻铸,几重三十余斤,可算得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重剑,气力不足的便是拿在手中,也未必能挥舞得动,更休说用之对敌厮杀了。但此时被闻白使来,却是举重若轻,矫夭雄浑,两者兼而有之,只这随随便便地信手一挥,自也有黄沙千里,万马奔腾的气象。
他自起身拔剑、再到出手御敌,中间一气贯成,决无丝毫迟滞,较之刚才凌玉娘的飞刀绝技,显然又更快上许多。崔烈没料他身法竟如此之迅,一眨眼间已身至眼前,至于他是如何出手,自己事先更没半点知觉。这一剑后发先至,格在半道,崔烈这招若再击下,势必将手掌送到他剑锋上去。但这一掌乃是他生平功力所聚,劲道已极,中途无法收转,眼看手掌便要撞上剑锋,背上直冒出了一身冷汗,刹那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:“这双手不保矣!”应修急叫:“三弟小心!”这下变起猝然,两人相距又远,其势已难以解救。
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俄顷一瞬,闻白手腕轻轻一抖,将剑锋侧转了过来,“啪”的一响,崔烈的双掌已生生地击在他剑身平面处。两人掌剑相交,崔烈身子一晃,闻白却只右臂微颤,跟着铁剑横挑,崔烈但觉胸口发热,一股大力向己推来,立时借势反跃,直纵出了丈许外,才身形站定,却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闻白身不动,头不回,右手向后一挥,已将铁剑插回鞘中,抱拳道:“多有得罪。”众侍卫一见之下,竟连喝彩都忘记了,一时相顾骇然,只觉眼前之事如梦似幻,太也匪夷所思。崔烈掌力之强,适才众人都是有目共睹,连秦舞阳这般厉害的高手,与他连对两掌,也只不过稍占上风,但闻白仅凭一剑之力,便将他这记石破天惊的朱砂掌力尽数接下,兀自行有余力,这份神功委实可怖可惧,而他出剑之巧,收剑之准,虽也足以惊世骇俗,可相形一较,反倒显得平庸无奇。
崔烈一张红脸已然呆如土色,他与闻白只交手一招,即知此人武功内力均大胜自己,若非他手下留情,自己这对手掌早已不保,他毕生专修掌法,双手一断,此身武功便即废了。此刻听得闻白言语之中仍是谦退有礼,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,愣了半晌,才讷讷言道:“多谢……多谢你手下留情。”神情已颓萎之极。
闻白微笑道:“久闻红莲使者掌力卓绝,今日一见,的是名不虚传,闻某十分钦佩!”这句话本是客套言辞,但于这时说出,实有奚落讥嘲之意。崔烈一日之内连败给三人,最后这场更是输得无话可说,此刻怏怅难已,哪里还有余裕去分辨他话外之意。应修自忖武功只比崔烈稍高一筹,和他相较,委实相去甚远,当下也不敢妄动,暗自盘算计议,却见林寒萧蓦地站起,笑吟吟地道:“闻教头的‘大奔雷剑十七式’果然独步武林,今日一见,足慰平生。”
闻白闻言,心头一凛,脸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,随之哈哈笑道:“林老弟的眼力好生厉害,竟能说得出闻某的剑招名称,后生可畏,了不起,了不起。”众侍卫虽与他同府为僚,却也只知他武功卓绝,乃是当世一位了不起的人物,至于他出身何门何派,使得是何种武功,那便无人知晓了,这时均想:“这‘大奔雷剑十七式’是什么剑法,怎地从来没有听过,以闻教头如此的身手,他这门剑法该当威震武林才是啊。”心中甚觉疑惑,跟着便都想道:“闻教头只随便使了一招,这姓林的小子便能从中说出他剑法来历,这份见识也委实渊博,邪教之人大不简单。”对白莲教不免又添三分警畏之意。
只听林寒萧不紧不慢地道:“在下眼力平平,‘了不起’三字实不敢当!只有一事想要请教闻教头。”闻白道:“林老弟有何见教,但说不妨,只教闻某耳目所知,自当奉告。”凌玉娘笑道:“林公子连闻教头的剑法来历都能识得,天下还有什么事情须要向人请教的么?”
林寒萧朝她微微一笑,道:“仙子谬赞!在下生平没什么嗜好,只爱打听些江湖上的奇闻轶事,聊以解闷。越是罕闻少见的事,我便越想探个究竟。今日得瞻闻教头的神功绝技,实乃三生有幸。只是见猎心喜,不免旧病复犯,闻教头既会使这路‘大奔雷剑’,想必也定识得它原来的主人,不知此人与足下如何称呼,可否见示在下?”
闻白听得这话,原本一张温雅和蔼的面容忽现狰色,但只片刻之间,便即平静如常,摇了摇头,道:“林老弟这话是何意思,何谓原来的主人,可叫人听不大懂了。”
林寒萧道:“闻教头听不大懂?这倒奇了。恩,原来如此,嘿嘿,原来如此,嘿嘿。”每说一声“原来如此”,跟着便笑得一笑,这笑声甚是古怪,仿佛带着无穷轻蔑与嘲弄。
但见闻白面态从容,向他看了一眼,又道:“闻某这路剑法乃是得自本门师长秘传,个中之事,却实为本门之私秘,不足与外人道了。林老弟,抱歉得很。”说完这话,便行若无事地转身朝原位走去。林寒萧在旁嘿嘿冷笑,不再言语。
二人这几句话说得讳莫如深,好似在打哑谜一般,大透着玄机,却叫旁人如堕雾中,听得错愕难解。
便在这时,忽听得耳边“轰隆隆”一声巨响,船身突然剧烈晃动,船上众人被这冷不防的一震之下,几乎站立不住,功夫稍差些的更已一跤跌倒。众人大吃一惊,念道:“莫非是座船撞上了什么暗礁之类的东西,否则怎能有这般大的动静?”想到此节,心中无不悚然。
只听得甲板上有人叫道:“不好了!船……船舷漏水了。”“这……这水里……水里有怪物啊!”众人听了这几句话,愈加慌乱失措,当下便有几人大喊大叫起来。这时舱外雷声隐隐,正是钱塘江晚潮将至,倘若船在此刻遇事,后果实是不堪想像,众侍卫大多生于北方,陆地上多少都有些玩意,水里功夫却均一窍不通,一旦身陷江中,待会儿潮头冲到,纵有天大的本领,恐也难以脱身,至于江里究竟是水怪是鱼怪,一时倒不及细想。这些人勇悍成性,杀头流血那是浑不当一回事情,但想到葬身鱼腹之惨,霎时人人脸上俱都变色。秦舞阳身经百战,久历风浪,当此局势之下,仍是镇静万分,他自不信怪物之说,料来是有人从中作祟,这时霍地站起,高声喝道:“大伙儿莫要慌乱,待老夫前去察看究竟。”这一声有如洪钟,登时将众人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。
只说话的片刻工夫,众人但觉船身似乎向前倾斜得几分,想是撞破的洞口甚大,江水不断涌入船头,以致船身失衡。顷刻之间,又听得一阵劈劈啪啪的碎响,却是桌上的茶碗杯盘等物纷纷掉落地上,摔得粉碎所发出的声响。
正当船上人心惶惶,林寒萧向应修、崔烈二人各望了一眼,叫了声:“事情已成,动手罢!”话音未歇,人已晃身欺近到常无言身旁,右手扣住他后颈要穴,左手一提,拉起他身子,便往舱外奔去。岚心和瑚心同时惊叫:“你……”后面的话尚未说出口,已被他一拨一带,推开二女。林寒萧手中虽然提着一人,脚下奔行仍是快捷异常,倏忽之间,人便已在舱门之外。闻白、秦舞阳等正自询查事由,突见常无言被他劫去,这一惊如何得了,闻白当即大喝一声,提剑欲追,只踏出了三步,便觉眼前红、白两道身影一晃,却是应修、崔烈已挡在了身前。
闻白更不答话,顺手一挥,铁剑疾向二人斜斜劈去。应、崔二人见识过他武功,心知单打独斗均不是他的对手,当下联手相迎,分身合击。三人略斗数合,闻白听得舱外“哼”“哎哟”“啊”之声不断,显是众侍卫敌那林寒萧不住,被他一一打倒,心想常无言乃是王爷钦要之人,有件干系极紧的大事,便要着落于他身上,若在自己手里丢失,这份罪责可实是担待不起,念及于此,蓦地里深吸一口长气,将内力凝运至四尺青锋之上,一柄铁剑舞得更急,只盼数招之内能将二人驱退。这路“大奔雷剑法”本以气势雄浑见长,这时他使将开来,更若狂风卷浪,雷霆破天,船舱的隔板被他剑气所逼,已自木屑纷散,足见其剑势之盛。秦舞阳心头凛凛生寒:“此人年纪不过四十来岁,剑法精奇倒还罢了,功力竟也臻至如此境地,纵我昔年,也远不及他。当世能胜过于他的,怕也只有我师兄和那华山柳树风等寥寥数人罢了。”
但见闻白一剑疾似一剑刺出,只数招之间便已大占上风,迫得二人不住后退。可应修、崔烈究乃一流好手,两人联手,更是非同小同,二人之中又以应修尤为了得,招招阴损,指指狠毒,专取敌人空隙柔软之处下手,委实叫人难防。闻白虽然不惧,但出招之际,须留三分心神应付他那变化多端的“阴风指”,这么一来,剑上的威力自然稍减,急切间便难以速胜。秦舞阳情知自己只要这时上前夹攻,那二人非立败不可,但有心要想相助,却见舱中狭小,三人堵在门口激斗,实容不得第四人再手去,一时束手无策,只有干自着急。
凌玉娘聪敏伶俐,见此情形,心中早有了计较,伸手抓过一名侍卫,运起劲力,对着舱板掷去,但见这一掷去势缓慢,似乎并不怎么使力,待那侍卫身子撞上壁板,只听得“嘭嘭”两声闷响,中间夹杂着一声惨叫,船舱竟已被撞开了一个大洞。凌玉娘道:“秦老师,这俩老头交给闻教头来料理,小妹与你追那正主儿!”论到智计巧谋,秦舞阳本不在她之下,只是他性子磊落,平生素不喜做这等损人利己之事,此刻见她不顾自己手下侍卫死活,竟是拿来当作暗器使唤,不禁怒从心起,喝道:“你干什么?”凌玉娘微微一笑,道:“秦老师,这当口儿是去追人要紧呢,还是向妾身来问罪要紧,原也凭你决断。”秦舞阳一怔,见那名侍卫倒在地上连声惨呼,口中鲜血狂喷,知他是被凌玉娘一掷之下,以厉害阴劲震碎了五脏六腑,伤势沉重,十九难以活命了,再若向她讨罪,一来无济于事,二来却让敌人占得便宜,但怒气难消,重重“哼”了一声,独自从洞口跃出追敌,凌玉娘笑道:“只要捉了那常无言,区区一名侍卫,又算得什么?”跟着便也一跃而出。
二人一言一行,谢慎听在耳中,瞧在眼里,心想:“这女子心肠怎么恁地狠毒。是了,当日在破庙里,那个姓米的恶汉不也随手就把自己同伴杀死么,只叫于己有利,却不管旁人死活,在他们看来那是再平常不过的。如此行径,比之白莲教,实也不遑多让。”跟着又想深一层:“她只轻轻一掷,竟有这等威力,如此武功,我先前却还替她担心,谢慎啊谢慎,天下自不量力之人,你可真算得上是一位了。”念及于此,不禁摇了摇头。自从他下山以来,一路所闻所睹,所遭所历,无不甚奇,眼下更又无端卷进一桩莫名是非之中,实叫人无可奈何。他这般想着,不由得怔怔出了神。
其时江水急涌而入,船身不住往下沉去,舱外已乱成了一团,舱内却打斗正酣,谢慎脑中胡思乱想,浑忘了身外之事。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,转头看去,却是脱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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